2011年1月20日 星期四

杂文 纪念钱云会君

 

纪念钱云会君

公元二零一一年一月二十日,就是得知钱云会家属于十八日与各方面代表签订交通事故赔款调解书,钱云会家属获赔一百零五万元的那一天,我正在凯迪灌水,遇见胡某,跟帖问我道,“先生可曾为钱云会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钱云会生前就遭遇到许多挫折和打击。”

这是我知道的,据网络资料显示,五年来钱云会为征地的事情不断上访,先后三次被投入看守所,然而在这样的险恶信访中,坚持认为信访有用的就有他。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在的并非民主社会。钱云会惨烈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难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韩寒的需要真相,还是需要符合真相的真相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民主社会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民主社会,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上访者,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屁民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民主非民主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十二月二十五日也将近一个月,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死亡之前,钱云会是一介村官。无官不贪,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一见到领导就擦鞋”的村官,是为了村民利益而死的中国的屁民。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4月某新闻媒体曾刊登过《乐清蒲歧镇寨桥村选举代表村民“被同意”》的舆论监督报道。据说钱云会就是该村的主任,为民争利;村民都要他继任。直到后来,也许是有关领导指使有关部门,强行干涉选举,才有记者指着钱云会告诉大家,说:这就是钱云会。这时我才能将姓名和事迹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钦佩。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领导的村官,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还是被关押了,态度还算温和。待到村民义愤填膺,退选罢选之后,他才被放出来,于是不妥协的决心就更大了,也还是始终上访着,态度很坚强。待到事件逐渐白热化,无奈的村民不知如何抗议,只有拿肉身当路障的时候,钱云会已不虑及生命安危,挺身而出。此后似乎就壮烈牺牲了。总之,在他的人生里,那一次就是最悲壮的了。

我在二十八日子夜,才知道钱云会遭遇车祸的事;对于这个噩耗,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默默哀悼,因为车祸的真相还在调查之中。但我对于这次车祸,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某些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信,不敢相信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我想,始终上访着的坚强的钱云会君,何至于无端在车辘下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他自己的尸骸。血肉模糊,不堪入目。这让人怀疑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钱云会的死姿太离奇了。

但当地政府就发言,说这是“交通肇事”!

但接着就有公民调查团,说钱云会确实是死于交通事故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调查,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非民主社会之所以没有真相的缘由了。真相呵,真相呵!不在质疑中诞生,就在质疑中埋藏。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钱云会君,当时是赴约前往的。自然,赴约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事故。但竟在工程车下死亡了,从背部压过,内脏迸裂,已是致命的创伤,不料司机正好刹车。随后目击证人钱成宇要说出经过,被带走,接受调查,已闭嘴;接着另一名目击者也要说出经过,也被带走,接受调查,也闭嘴。最让人抱憾的是,事故现场的天眼(监视系统)竟然恰恰不能正常工作,于是空白了。

始终上访的坚强的钱云会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尸骸为证;沉重而悲哀的上访信念也死掉了,有钱云会的遭遇为证;只有一样沉重而悲哀的真相还在民间里呻吟。当钱云会悲惨地俯身于文明人所发明的工程车的车轮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城管的殴打摊主的伟绩,拆迁大队的强征土地的武功,不幸全被这一滩血迹抹杀了。

但是可恶的施暴者却居然纷纷数钱,不知道个个脸上沾着唾沫……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良知的公民作“调查”的机会。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屁民的上访。社会的民主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上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屁民。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上访的坚强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某些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钱云会竟然死得如此离奇,一是当地政府不能及时作出有效解释,一是有些文人说话不负责任。

我目睹中国屁民的上访,是始于前几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车轮下五脏迸裂,目不忍睹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屁民的上访,虽有法律依据,可以看到一线光明,而终于难避车祸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亡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上访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上访者,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钱云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