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5日 星期一

筱敏:一个人要活得足够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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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季娅

蓝英年和徐振亚先生翻译的利季娅作品选名为《捍卫记忆》,可以说这个书名准确描述了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的一生。先前看过利季娅的三卷本《阿赫玛托娃札记》,便惊叹她怎么能有这样的耐心和韧性,从1938年直到1966年阿赫玛托娃去世,她日复一日从不懈怠地记录着。其实她的记录又岂止于阿赫玛托娃,她大概一生都是记日记的,一生都从事着即时的记录,那些重大的属于公众的事情,那些细小的属于个人内心的事情,都在她的关注之中。现在我们看到的《捍卫记忆》,其中部分篇章——关于帕斯捷尔纳克,布罗茨基,索尔仁尼琴——就出自她的日记。

自从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大清洗的恐怖,她就有了抵抗遗忘的自觉,因为她亲眼看到强大的国家正使用其大型机器铲除记忆,这种铲除和遍布国家的大搜捕、刑讯、监禁、流放、处决等等一样,严重侵犯了公民的生活。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一个人是何其弱小,她不可能躲过搜捕、刑讯、监禁流放、处决,但却可能做另一种抵抗,守住记忆。

关于记忆的形式,利季娅在《阿赫玛托娃札记》中有一段描述:

安娜·安德列耶夫娜来看我时,同样不敢小声向我朗诵《安魂曲》中的诗句,可是,在喷泉街她自己的家里时,她甚至连悄声细语也不敢。说着说着话,她会猛不丁地打住话头,用眼睛向我指指天花板和墙壁,抓起一张纸和铅笔,然后又大声说一句上流社会常说的话:“喝茶吗”或是:“您晒得可真黑呀”,随后,疾速在那张纸上写满了字,把纸递给我。我把那纸上的诗句默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背会了,才默默地还给她。“今年秋天来得早。”——安娜·安德列耶夫娜大声说着,划了根火柴,凑着烟灰缸把纸烧掉。

这是那个时代的真实生活,相似的情景在同时代的作家回忆录中能得到相互印证。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想要过顺当的日子,就得关闭自己的视觉和听觉,顺流而去,让自己的知觉跟随官方的风向,风很强劲,很容易摧毁并席卷个人的一切,血和泪一下就干了,变成谁也看不懂的污痕,瞬间被清除干净。如果想要为自己保留下一点什么,就需要训练出非常的记忆力,曼德尔斯塔姆的诗集就是这样印刷在他夫人的脑子里,从而保存下来的。如同在强风之中埋下种子,期待将来发芽的可能。非常的记忆力是支撑人们活下去的力量,是对朋友和亲人最好的馈赠。

我不了解利季娅早年的生活,她生在一个作家之家,父亲的名望使她自幼处在上层社会,即使不说养尊处优,她的成长也该是顺当的吧,如果她早年就养成了即时记录的习惯,恐怕多与作家之家的教养有关。转折应该是20世纪30年代,她的丈夫——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家在大清洗中被捕,1938年被处决。她被抛到社会的另一面,长长的受害者家属的队伍,从白昼到夜晚,从这个衙门到那个衙门,排队等候听到亲人的消息,等候衙门接受她们送给亲人的衣物和食品,等候一线希望而得到的都是绝望。阿赫玛托娃也曾排在这样的队伍里,同命运的人问她能否写下这一切,面对残酷的命运,她们唯寄望于诗人的一支笔。大概在这时候,利季娅有了个人明确的即时记录的自觉。我今天所看到的她的即时记录文本,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阿赫玛托娃札记》开始于1938年,《索菲亚·彼得罗夫娜》写作于1939年。

此时,此地,也就是后来她所说的“这里和那时”,对于作家利季娅来说是写作的伦理。这些作品在“这里和那时”都是不可能出版的,而且会给自已带来祸患,但她坚持这样的写作,苏联文学长期宣扬倡导“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实际上利季娅的写作才是真的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不能相溶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利季娅就被苏联作协开除了。

利季娅当时就写了《被作协开除记——文学伦理随想》,她在文中写道:“不久前我还是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的苏联作家。这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我是集体谎言和集体沉默的同谋。”“像所有苏联作家一样,我在书报审查所允许的范围内发表作品,在这个范围内文学家必定变成计算器。”但谎言的步步进逼使她不再能容忍了,在记忆与遗忘的对抗之中,强大的国家机器迫使人们沉默,越来越多受害者的名字被删除和掩埋,刻骨铭心的个人经历在重压下碾碎,化为乌有,铲除掉人的生命,再铲除掉这个生命曾经存在的所有痕迹。

对于作家,一边有豪华的殿堂、奖金、别墅,一边有封禁、流放、驱逐、极刑。你可以在这边或那边做出选择。利季娅认为:“文学繁荣不需要豪华的客厅或中央情报局宽阔的大厅,只需要外人的爪子不要爬上自己的书桌。”这就是说她选择了忠实于自己,她决定不再让步。她说“我不想评论用这种计算方法思考的人”,“就让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吧。我自己已经解决了。”

历史是空洞的建筑,除了年代的时间顺序是自然公认的,其他的一切都是人的记录和书写。这个人是谁?最容易见到的是胜利者和统治者,他们占据最有利的位置,最多的资源,有大型的写作机器,更有大型的禁止别人写作的机器,他们能迅速地制作自己需要的材料,以最高意志决定建筑的模式,这是一些最积极去占领历史的人,他们需要以对历史的占领确立他们的胜利,圣化他们的统治。

所谓历史的本来面目在哪里?它不存在,它的面目取决于它的记录者和书写者。如果只有一个书写者,它就没有什么公正。因此需要众多的记录者和书写者,尤其是失败者和被统治者的记录。如果说历史有一个本来面目,它本来就该是一个公共的建筑,必得有众多不同的人,从不同的位置观察和记录,才可能使它公正。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历史的记录者和书写者,这是人的基本权利,但强势者往往侵占和吞噬弱小者的权利,而弱小者由于畏惧往往会放弃自己的权利。利季娅决定不放弃自己的权利。

她接受传唤,独自去往将要开除她的作协书记处会议,带着下水好的水笔、放大镜和铺好在木板上的白纸。她的视力不好,眼睛贴在纸上才能写字,阅读必须靠放大镜。她被安排的位置光线不好,无法记录,她就把她的家什搬到窗台上站在窗边记录,这样她就看不清坐在会议桌前的人。她不时放下笔跑到会议主席那里,低声讯问发言的人是谁,再跑回窗前记录,与会者发言热烈,她一面回答攻讦和质问,一面来回跑着记录。没有一个人帮她,她的友人都被拦在门外了,而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反击和记录的。

在诗人布罗茨基被审判的时候,一直为救援布罗茨基奔走的作家弗丽达沮丧地告诉利季娅,她不想去法庭旁听了,亲友们都说去了于事无补,“没必要去:判决已经事先作出,我去干什么?”“记录!”利季娅说,“您说去了没用……有用:除了您没人记录。要是我眼睛好,我就去记录。”弗丽达去了,记录了,庭审的全过程她一直在场,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她所听到的和看到的,人们企图强迫她停止记录,企图抢夺她的笔记本,她死死抓住笔记本,继续记录。利季娅珍藏着这个笔记本,她把这称为弗丽达的功勋。她在《纪念弗丽达》一文中写道:“如果不能拯救人的生命,起码应当保存他留在世上的痕迹——她觉得这是做人的职责。”在这里,记录是对人的生命的虔敬。

强权的国家有其国家的逻辑,在其逻辑里人不是无可替代的个体,只是被统领起来的集体,一个人的生命就应该是奉献给国家的,应该给国家的车轮让路,假如记录生命,在它那里只会是一些粗糙的数字,加减乘除都是不会计算到个位的。它不在乎某一个弱小的生命,更不会记录一个弱小的生命。国家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过轮下的生命便远去了,和一般的肇事逃逸者不一样的是,它有大型的配套机器,能够迅速清理现场,使得一切仿佛并没有发生。

不仅如此,通过设置于巨大车轮之上的眼睛,看到和摄下的是另一种伟大的、强盛的、鼓乐齐鸣的景象。一个人在这样的机器面前实在是太弱小了。一个受害者,一个目击者,你不能够用身体挡在轮下使它停止,你还可能做什么?你可能做的是迅速记录下来。此时,此地,从你的视角,记录下来,因为现场会很快消失。你不能指望旁人代替你,旁人的眼睛跟你不一样,更不能指望未来的人们,未来的人们不在现场,而且未来的人们有未来的事情。

相信未来,这是一首诗的题目,四十年前在中国以手抄的形式流传,灾难中的人们总是寄望于未来的,否则很难熬过那样的灾难。利季娅记得索尔仁尼琴曾经对她说起对未来的幻想:要建造一座教堂,镌刻上所有在集中营和战争中牺牲的人的名字。半个世纪过去了,索尔仁尼琴早已荣归故里,那座教堂是否已经建成了呢?所有那些名字是否已经搜寻了呢?人们愿意相信的未来只是一种理想,一种假设,其假设的前提是未来必定天朗气清,人们想象未来的某一个早晨风停了,雪住了,从黑暗深渊里升起了太阳,使大地明亮,温暖,走出地狱的人们就可以清理积雪了。

人们将一层一层挖下去,就像传奇人物谢里曼执意要找到特洛伊古城,把一座山头跟葱头似的一层一层剥下去,终竟剥出一个时代叠一个时代的九座古城。未来的人们会像考古学家那样,从一段残墙一片碎瓦读出从前的故事,耐心并公正地厘清历史。我曾经是相信未来的,现在不信了。未来未必天朗气清。雪很可能不住地下,即便有短暂的间歇,旋即又是小雪连着大雪,未来的人们也就习惯了冰雪,在他们的理解里,终年积雪就是世界的本相了。即使未来真的天朗气清,积雪已经成了喜马拉雅,人们更可能的是在雪山上滑雪,嬉戏,研究利用融雪发电的问题,对积雪下的瓦砾不感兴趣。

所以,为了捍卫自己的记忆,一个人还要活得足够长久。“活下去,并且要记住”,这便是利季娅的生活状态,可惜这个句子被另一位苏联作家拉斯普京用作了他一个小说的题目,他要记住的和利季娅不同,那篇小说出版于1974年,1977年获得苏联国家奖金。那类的苏联小说我年轻的时候颇看过一些,如果说中国有两三代人很受苏联文学影响,可以说就是受那种苏联文学的影响,那种影响是经由国家推介的。与之相反的是,我们完全不知道同时代的另一些重要作家,例如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恰好也是1974年,利季娅被开除出苏联作协,她完全失去了在国内发表作品的权利,更不用说什么国家奖金。

她的国家删除她的名字,封禁她的作品,已出版的作品从书店和图书馆下架,从图书目录中抹掉,她的名字从所有已出版和未出版的文字中抹掉,任何人(包括她的作家父亲,作家兄弟)在任何场合从来没有提到过她,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留下她的一点痕迹,查无此人。这是个量大而繁琐的工程,但国家有足够的人力去完成这个工程。利季娅消失了,不存在了。因为坚持要记下这个国家发生过但不允许记下的事情,这个国家动用法术将她化为乌有。

然而,利季娅的生命力强韧,她活下来了,1907年至1996年,她穿过了那个国家的历史,比那个国家活得长久。她把手稿保存下来,她回来了。

【本文选自《涉过忘川》,筱敏/著,东方出版社,2014年3月第1版。】

来源:译者秦传安

2021年3月14日 星期日

三十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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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离婚律师,从2018年起,王琪开始频繁接到90后的离婚咨询,原本‌‌七年之痒‌‌的婚姻,保质期迅速压缩为一年甚至更短。离婚的理由,也从以往常见的性格不合、经济问题、婆媳矛盾,变成了诸如女方胸部不对称、男方上床不洗脚……

王琪不太想用‌‌“围城‌‌”来形容婚姻关系,她说那太残酷了,也不符合90后对婚姻的理解。‌‌“本质上更像一种契约关系吧?你情我愿的事,想离婚就申请解除,付出事先约定的代价,然后离开。‌‌”

中国离婚率连续16年上升,三十而立的90后们,转眼成了三十而‌‌“离‌‌”的主角,加入浩浩荡荡的离婚大军。

作为离婚律师,从2018年起,王琪开始频繁接到90后的离婚咨询,原本‌‌“七年之痒‌‌”的婚姻,保质期迅速压缩为一年甚至更短。离婚的理由,也从以往常见的性格不合、经济问题、婆媳矛盾,变成了诸如女方胸部不对称、男方上床不洗脚……令老一辈瞠目。

‌‌“他们没有那么沉重的道德枷锁,也不像父辈们有这样那样的婚姻禁忌。离婚全凭感情喜好,看起来更加‌‌‘自由’。‌‌”

王琪疑惑,压垮90后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

1

离婚旺季

律所里坐满了前来咨询的夫妻,一眼望去,几乎都是年轻人。

现场很安静,走廊里匆匆的脚步声听得分明。作为彼此曾经最亲密的人,每一对在选择座位时都刻意保持了距离,随后各自低头玩手机。

角落的咨询室里传来几声啜泣,众人抬眼。

哭泣的那方是全职太太,扎着麻花辫、眼窝深陷,手中抱着不到4个月大的孩子,带着哭腔不停喃喃:‌‌“我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他凭什么这样对我‌‌”、‌‌“无数次在他手机里看到那个女人的照片,死性不改‌‌”……

陈鑫坐在咨询室里,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作为一名专业离婚律师,入行3年、经手300多件离婚纠纷案件后,陈鑫坚信:在一桩失败的婚姻中,‌‌“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近两个小时的咨询谈话里,女人半句不离对丈夫的控诉,从婚外情、妈宝男,直到回忆两人的奋斗过往、细数自己为这个家的付出。

女人最终撂下一句狠话:‌‌“我要离婚。‌‌”

‌‌“她暂时不会离的。‌‌”陈鑫初步断定。他见过无数不幸婚姻的当事人,并据此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判断准则:一般在婚姻结束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失声控诉的,大多对另一半仍然抱有期待。‌‌“她们(他们)只是在等对方回心转意。‌‌”

陈鑫又对了一次。数天后,女人把陈鑫的微信删了,但他毫不在意,没有结果是离婚咨询的常态。‌‌“大概率是和好了吧,‌‌”他猜。

陈鑫不会考虑更多。又一个委托离婚的电话响起。眼下,正是一年中的离婚旺季。

多少年了,不论几零后,过年回家一直是中国夫妻离婚的催化剂。而短暂的同处一室,往往又激化了婆媳矛盾、妯娌矛盾以至各种矛盾。也因此,每年3月份,离婚律所的咨询量都会迎来一波暴涨,委托率更是较平时高出30%左右。上到过亿财产标的的财产分配纠纷,下到婆媳不和等家庭琐事,陈鑫有时一天得接十几乃至二十单离婚咨询。

近两年,离婚律所里来访的90后越来越多。‌‌“古人讲究三十而立,现在流行三十而离。‌‌”陈鑫打趣。据国家民政部官网数据统计,2019年,90后占离婚人群的比例接近65%。

‌‌“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这句在70、80后看来夫妻间常见的拌嘴气话,已经成为当下90后年轻夫妻的真实写照。

2

快准狠

2021年1月1日,《民法典》正式实施,离婚的时间成本增加了。

协议离婚设置了冷静期。民法典第1077条规定:协议离婚在三十天之内可以撤销。如果三十天之后,双方都没有撤销且亲自去民政局领取离婚证了,离婚才正式生效。

起诉离婚增加了环节:第一次起诉离婚被驳回后,第二次起诉,需要满足距离第一次判决驳回之日起分居满一年。

今年以来,如何快速离婚、如何快速协议离婚,成为离婚律师们面对最多的问题。‌‌“凡事讲求一个‌‌‘快准狠’,上万块的律师费,90后交得完全不拖泥带水,既闪婚也闪离。‌‌”陈鑫总结。

离婚的理由五花八门。

因为女方乳房大小不对称并拒绝隆胸,男人连续起诉两次;丈夫上床不洗脚,睡觉打呼噜,委托人提出离婚;不满意妻子去酒吧,丈夫当众打了她一巴掌,最终为挽回婚姻,只得把一千万房产迁移到女方名下……千帆过尽,陈鑫早已见怪不怪。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称,婚姻应当是牢不可破的,其以伦理为最终目标,具有不可侵犯性。但在‌‌“三十而离‌‌”的90后们看来,婚姻不是围城,无论是孩子、财产还是双方家庭,哪个都不能成为限制离婚自由的存在。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对待婚姻就像冰箱,坏了就反复地修,总想着把冰箱修好。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坏了就总想换掉。‌‌”电影《失恋33天》的‌‌“冰箱论‌‌”背后,是中国两代人婚恋观的激烈碰撞。

传统的中国婚姻关系里,‌‌“结婚是两个家庭的结合‌‌”,必须门当户对。离婚更需深思熟虑,总要反复衡量利弊后再选择割舍还是忍让。提及财产,70后、80后往往有诸多纠结,房子、车子、存款,几乎样样难以厘清界限;孩子是另一大顾虑,大多数父母如勇士般,毅然决定熬到孩子高考成年后再离婚。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人性。相反,我们这一代的离婚简单得多。‌‌”陈鑫1991年出生,当了这么多年离婚律师后,在他看来,90后离婚只考虑一点:我对你还有没有感情。

离婚法庭上,陈鑫经常听到一方高呼:孩子、房产全不要,只求你能放过我。‌‌“无论是结婚还是离婚,都能看出,现在年轻人对待婚姻的态度是比较个人化的。‌‌”

产房里,女人难产,伴随分娩而来的十级剧痛让她发出哀嚎;产房外,医生建议刨腹产,丈夫却犹豫着迟迟没有签字,原因是‌‌“听说顺产有利于孩子成长‌‌”。

狗血家庭伦理剧里的经典桥段,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孩子最终伴随着缺陷出生,妻子一气之下跑回娘家,隔空喊话‌‌“要离婚‌‌”。男方因需要女方协助照顾孩子,坚持不离。

‌‌“这就是90后在婚姻里‌‌‘任性’的一面,‌‌”接手该案件的95后离婚律师王琪说,‌‌“其实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孩子和妻子都架在火上烤时,丈夫选择了牺牲后者,但孩子也没保护好。‌‌”

女方找到王琪委托时,全是委屈。她坚持要求男方签字离婚,并赔礼道歉,否则不会协助处理关于孩子的任何事情。‌‌“孩子夹在中间,仿佛一个筹码。‌‌”

当一件家事纠纷上升到法律层面,就意味着夫妻双方把离婚的裁判权交给了第三方。妻子提起离婚诉讼后,男方也委托律师‌‌“应战‌‌”,程序一走就是几个月。孩子一直由爷爷奶奶带着,逞论接受治疗。

如果这只是一部电视剧,不断划过屏幕的弹幕大概都是:‌‌“什么奇葩剧情,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先治疗小孩吗?‌‌”

现实比电视剧残酷得多。

无论孩子是否健康,90后妻子认定:‌‌“这不能成为限制我离婚的理由。‌‌”个人利益高于一切,离婚自由对90后来说太重要了。他们不愿委屈自己,却也并非不爱孩子。

为什么要忍让?凭什么只有我妥协?跟你在一起不开心,不跟你玩还不行吗?

3

4个月工资请离婚律师

3月的回南天令人憋闷。法院家事纠纷调解室里,男人女人同坐一张沙发,虽然相隔不到半米,已然形同陌路。整整十分钟,没有人开口,气氛接近冰点。墙壁上,高高挂着‌‌“以和为贵‌‌”四个大字。

琪率先打破僵局:‌‌“李先生,上次我们谈的条件考虑得怎么样了?‌‌”

并不理会王琪的提问,男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本红色的亲子鉴定证明,开始对着妻子念叨:‌‌“两个孩子,一个6岁、一个3岁。我打听过村里离异夫妻的孩子,要么吸毒要么进监狱。你不能这么无情,丢下他们不管‌‌”‌‌“我承认自己在某些事情上有错,但9年的感情都这么过来了,家庭需要合力经营‌‌”……

‌‌“又是老掉牙的那套说辞。‌‌”女人微微仰起头,避免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滴落。她叫赵佳,今年28岁,个子不高,有股湖南湘妹子的要强和泼辣。九年前,刚满19岁的赵佳结识了比自己大14岁且育有一子的男人。交往几个月后,他们闪婚了。

‌‌“当时脑袋一热就结了。‌‌”这样的婚姻开端,很90后。调解室里,赵佳回忆双方过去种种,没有半点留恋。她把自己的婚姻比作一场荒唐的闹剧,坦言‌‌“要及时止损‌‌”。

最初,婚姻裂痕源自家庭内部。包括双方父母在内,几乎没有人看好这对新人,赵佳自己在婆家更是不受待见。‌‌“当初你妈妈是怎么指着我鼻子骂,要我滚出去。你当时就站在旁边,一句话都没说。‌‌”赵佳情绪有些激动。为了脱离这个家,她曾先后5次到民政局预约离婚,都因为男人临时变卦,不了了之。

最后,拿着每月4000块的工资,赵佳找到王琪委托离婚。律师费1万5,王琪有些惊讶于眼前这位年轻女性的勇气。

‌‌“就算睡马路、当保洁,我也要起诉离婚。立刻!马上!‌‌”赵佳一秒都不想呆在这段婚姻里。无论是放弃大部分财产还是不要孩子,什么条件都能接受,只求速离。‌‌“90后离婚委托人大多如此。目的性极强,一旦下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王琪说。

赵佳心里还有一根刺,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两个亲骨肉得不到这家人的关注。作为计划生育的一代,90后从小独享父母的爱与保护。‌‌“每次你所谓的前女友带着那宝贝儿子过来,你全家多欢迎。我和两个孩子呢?不被在意,反而像个局外人。‌‌”

没有开灯,不到十五平米的调解室光线昏暗,仍能看见男人被这句话憋得脸色通红。‌‌“无理取闹!‌‌”男人拍着桌子试图反击,‌‌“大孩子我都送到寄宿学校了,你想还要我怎么样?!‌‌”

‌‌“无所谓了,我对你的要求只剩一个:离婚。‌‌”赵佳的语气里,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从2019年初生下女儿至今,这场离婚战争拉拉扯扯已有两年,她只求迅速做个了断。‌‌“我这双鞋你穿着合脚,你这双鞋我看着膈应!‌‌”

男人就是不愿离。他私下里找王琪,让她帮忙劝劝赵佳,‌‌“别耍小孩子脾气‌‌”。挽留的话一出口,赵佳背起双肩包就往外走,‌‌“法庭上见吧‌‌”。

走出调解室的赵佳松了口气,欣喜于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实际上,离婚立案起诉仅仅是另一场拉锯战的开始。

‌‌“第一次离婚诉讼请求,只要有一方反对,且不涉及家暴、出轨这类重大婚内过错的,法官通常是不会判决离婚的。‌‌”王琪算了算,从第一次立案到审判结束,需要大约6个月。法院判决不准予离婚后,按照规定,要在判决生效后再等6个月后才能再次起诉离婚。第二次审判,同样需要6个月左右。

‌‌“一场离婚官司打下来,没个一年半载是搞不定的,‌‌”王琪说,这还是正常情况,如果对方一心只想拖延,更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卡着材料不签收、故意玩失踪……都是常见伎俩。

‌‌“最恶劣的心态莫过于,你不想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在王琪看来,离婚并不是最糟的结果,两败俱伤才是。

4

净身出户换自由

李兴离家整整两年了。妻子林梦不停地打电话、发短信企求他回来,他没有再踏进家门一步。

李兴有自己的打算:分居两年,然后解除婚姻关系。‌‌“说实话,他有些天真。分居离婚必须经由法院认定夫妻感情破裂作为前提,才能生效。‌‌”王琪说。

去年10月,离婚不得的李兴找到王琪,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忍受不了婚姻,我以后再也不会结婚。‌‌”女人的直觉告诉王琪,眼前这个男人‌‌“有些放荡不羁‌‌”。后来,她从李兴朋友口中证实了猜想:李兴有一个稳定的情人。

王琪找到妻子林梦,告知部分真相。出乎意料的是,眼前这个92年的小姑娘并没有立刻答应离婚。林梦想再磨一磨,兴许丈夫能回心转意,理由是:爱情。

‌‌“90后的婚姻里也有妥协。在没有真正下定决心前,他们的反复都由自己的情感带动。自己的感受最重要。‌‌”在李兴消失的两年里,林梦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度日如年里,她梦想着哪天回家推开房门,丈夫就站在面前。

直到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被送到面前,林梦才意识到,婚姻无可挽回了。

作为李兴的委托律师,王琪直接跟林梦谈妥了离婚条件。‌‌“感情犹豫不决反而会导致越陷越深。尊重婚姻的游戏规则,既要讲感情,又要谈钱。为双方达成一个合理的离婚价位,是离婚律师调解的职责所在。‌‌”

在接受法院传召的路上,林梦发了一条朋友圈。‌‌“宝宝和妈妈现在要去做一项很严肃的事,加油!‌‌”到了法院,看着法庭上空着的原告席,她突然哭了起来:即便是如此重要的场合,李兴仍旧迟到了足足30分钟。

‌‌“当事人,你需不需要再考虑一下?‌‌”面对法官的询问,林梦摇头:‌‌“趁我现在还没后悔,赶紧签了吧。‌‌”一同在场的,还有两人5岁的小孩。孩子趴在桌子底下,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地打量着周围,以及两年没见的父亲。

判锤落下,千万财产,90%都判给了女方,李兴以几乎净身出户的代价换来了自由。在法院门口,他第一次向妻子建议:‌‌“带着孩子,我们一起玩一次吧。‌‌”

两人带着孩子逛起了商场。不一会儿,孩子闹着要吃背包里昨天剩下的面包,谁都劝不住。李兴给前妻使了个眼色,接着蹲下轻声对孩子说,你陪爸爸去上个厕所好吗?

父子俩前脚刚走,林梦后脚掏出面包,扔进了垃圾桶。

王琪好奇,两年没见,为什么两人还能明白秒懂对方?‌‌“夫妻间的默契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抬手我就知道他心思了。‌‌”林梦说。

‌‌“爱一个人,痕迹总是存在的。‌‌”这是王琪在经手多起离婚案件后的直观感受,也是自己的亲身总结。

成为离婚律师3个月后,王琪与恋爱长跑8年的男友分手。双方感情很好,只是对未来的期待不同。‌‌“他回潮汕老家,我留广州死撑。‌‌”

搬家、置办家具,男友帮王琪安置好一切后,踏上了回潮汕的班车。

一周后,王琪生病在家,发现了前男友留下的一箱子药品。‌‌“礼物、情话,他什么都没留,就留了一整箱药。‌‌”王琪说两人至今还会谈论一些生活上的琐事,‌‌“离婚看多了,谈个恋爱分手又怎样呢?更重要的是,保存两个人的体面。‌‌”

以前,王琪对婚姻的期待是‌‌“希望另一半要向自己的标准靠拢‌‌”、‌‌“能够把自己说的每句话都牢牢记在在心里‌‌”,仿佛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才能体现双方白头偕老的诚意。

如今,王琪的标准明显降低了。‌‌“不出轨、不家暴,不犯原则性错误就行‌‌”、‌‌“家务双方一起做,对方哪怕只洗个碗都行,只要有共同经营的参与感就行‌‌”、‌‌“不再强求你非要懂我,陪伴就行‌‌”。

世上没有完美的婚姻关系,多的是磨合与理解。‌‌“在见识这么多婚姻悲剧之后,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吸取教训,要么变得和他们一样。‌‌”王琪说。

‌‌“那你还相信爱情吗?‌‌”

‌‌“相信。‌‌”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