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3日 星期一

纪念钱云会君

 

纪念钱云会君

2011-01-02 21:37

公元2010年12月28日,就是乐清市蒲岐镇寨桥村上访村主任钱云会离奇遇害后问世的日子,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某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钱云会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钱云会的死实在是莫名的。”
这是我知道的,离奇的凶案现场,被抓走的死者家人和证人,被封杀的网上言论,以及强奸民意、愚弄众人智商的新闻发布,确是莫名和离奇。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一个普通农民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政府人员和警察的阴险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十二月二十五日已有三天,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遇害的钱云会君只是个普通的农民。农民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苟活到现在的”的一个普通农民,是为了民众利益而死的中国人。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为了对抗政府强行征地,剥夺其生计的斗争中。但是我当时不认识。直到后来,有证人指正,被几个流氓强行按在地下,被工程车从颈部碾过的就是他。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黑暗势力的农民,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普通得扔在人群中难以发现。

我在前日早晨,才听说此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竟然是有人蓄谋,将钱云会强行按压,并让工程车碾过其肩膀,压断其脖子。开始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流到这地步。况且一个普通的农民,更何至于仅因为了自己的生计而在家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他自己的尸骸。有点智商的人都会发现,清楚的照片证明这不但不是交通事故,而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没有哪个交通意外会是如此事先谋划布局好。
但乐清政府就有令,说他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新闻发布,说他是交通意外。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钱云会君,那时是为全村的利益欣然前往的。自然,对抗强征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蓄谋被工程车压死,车轮从颈部压过,身首异处。且此前还遭流氓暴打,此后家人又被警察囚禁。
普通的钱云会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尸骸为证。当他被车轮缓缓碾过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日本侵略者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农民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百姓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面临强权,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百姓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钱云会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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